泰始七年，立秋夜。

皓月当空，在这宁静的秋夜，刘禅独自躺在床榻上，看着墙上的白色月光，发呆。

如今，已是他待在洛阳城的第八个年头。

晋灭蜀之后，刘禅与一众蜀汉旧臣被迁徙至洛阳，同时他也被赐予了安乐公的封号。

也就是在此处别苑之中，他苟活至今。

这八年里，他见证了仇敌司马昭中风离世，也成功目睹了仇国曹魏的黯然覆灭。

日出日落，兴衰荣辱。

八年的委曲求全、苟且偷生，原本心如止水的他，此刻却心乱如麻。

白日里，一名唤作陈寿的故人，前来府上拜访。

一直以来，刘禅对昔日麾下的这位东观秘书郎，可谓是讨厌至极。因为他以前就喜欢记录刘禅的污点，还死不悔改。

不过今日，刘禅却并没有把他拒之门外。反而主动邀请他入府，还破天荒地与他聊至傍晚。

若不是担心被司马氏猜忌，刘禅甚至想要跟他来个抵足而眠。

令刘禅意外的是，昔日这位蜀国愤青，如今已变成一位成熟而又稳重的中年大叔，整个人也内敛了不少。

大概因为他老师年前病逝的缘故，他脸上还略带着一丝忧伤。

陈寿现在的职位是晋国的著作郎，今日来访也是受皇帝委派，想从刘禅这里收集一些亡蜀的史料。

昔日蜀国不设史官一职，导致许多史料缺失，于是他只能向刘禅本人求证。

此刻，年迈的刘禅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余念难安。回想起白天他与陈寿的每一句对话，都令他长恨不已。

举国投降非他所愿，却又无能为力。

乐不思蜀非他所想，却又不得不说。

治理国家非他所长，但他却又无法逃避。

但无数先烈浴血奋战所建立的蜀国，确实就灭亡在他的手上。

“哎，也不知后世会如何看待老夫！”

刘禅想得越多，就越睡不着，尽管他的身体已经非常疲倦，但他的头脑却一刻也停不下来。

最后，他只好摸出胸前那块玉饰，借着月色凝望了起来。

转瞬之间，竟已沉沉睡去。

就在这一夜，刘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还梦见了他的阿父刘备。

梦里刘备问起蜀汉近况，刘禅没有隐瞒，皆如实相告。

却不料三言两语过后，刘备暴起便打。

“竖子！老子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被你这样拱手让人了？”

刘备一边暴揍着倒地不起的逆子，一边面目狰狞地暴喝：“你个不孝子！！简直丢尽了老刘家的脸面！！”

“父王！莫打，听儿解释！”

“哎哟！”刘禅被一脚踹飞，重重地砸在一堵院墙上。

“锵！”宝剑出鞘，刘备追着刘禅便刺。

“父王，饶命！成都兵败被围，只能投降啊！”刘禅惊呼着，到处躲避。

“早知道你这小子烂泥扶不上墙，就不该立你为太子！”

“可怜那诸葛孔明！满门忠烈啊！”

刘禅四处闪躲着，可他那年迈臃肿的身躯，又哪里逃得过刘备这种练家子的雌雄双股剑。

刹那间，他胸口上就被对穿了两个窟窿，顿时血流如注。

“啊……！”一股剧烈的疼痛感传来，令刘禅嚯地从梦中惊醒。

他大口喘着粗气，抚摸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慢慢从卧榻上坐起。

“咦？”他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胸口上并没有剑伤，也更没有流血。

他长舒一口气，心中暗道：“原来只是个梦！”

他下意识环顾了四周，但却发现这映在月色下的房间，十分陌生。

这格局，这布置，竟完全不像他那安乐府邸。

“这是哪里？” 刘禅心中狐疑。

“殿下可是做了什么噩梦？”突然，一道妙龄少女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这一问把刘禅吓了一大跳，刚才他完全没注意，身边竟还躺着一个人呢！

身为安乐公的刘禅早已独居多年，曾经的几位夫人也都已去世。

“那此处的暖床少女从何而来？”

刘禅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卧榻之侧有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女，正朝他温柔地问道。

少女察觉到刘禅内心的恐惧，一双柔荑从黑暗中伸了过来，握住了他呆滞的双手。

“殿下莫怕！只是个噩梦而已！”

少女又搂住刘禅，让他靠在自己的香肩上。

刘禅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老态龙钟，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矫健有力的体魄。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整个身体强健而又敏捷，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

“老夫这是怎么回事？”刘禅心中暗道，正努力思索着缘由。

突然，大量的记忆瞬间冲进了他的脑海，压得他脸色花白，冷汗直冒，就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惊魂未定。

少女见刘禅没有回答，也并不催促，她轻轻抚摸着刘禅的后背，满脸关切。

过了好一阵子，刘禅渐渐从震惊、迷茫中恢复了过来，也适应了体内的变化。

他脑海中的记忆逐渐被消化、融合，整个人的呼吸也慢慢变得平和。

此刻，床边的油灯已被少女点亮。

借着亮光，刘禅再次看向少女，只见她有着一副白皙而又红润的鹅蛋脸，有着一双清澈妩媚的眼睛，那精致小巧的五官，逐渐与刘禅脑海中的记忆重叠。

“唐姬？”他不由地说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妾身在呢！殿下好些了吗？”

“嗯！”刘禅心中有许多问题需要确认。

“孤可是姓刘名辩？”

唐姬点了点头。

刘禅心中猜测又被坐实了几分：“孤可是先帝刘宏的长子？”

唐姬颔首，她觉得刘禅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孤为何在此？”刘禅的语气更加急促。

唐姬顿时有些慌神了，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那么此人离疯也就不远了。

“殿下你是怎么了？可别吓唬臣妾！”

“今夕可是昭宁年？”刘禅不理唐姬的关切，继续追问。

“殿下正是已故灵皇帝的长子，因受奸臣所害，才囚居于此。如今也正是昭宁年！”唐姬看见刘禅此时尽说些胡话，心中不免一阵哀伤。

她只以为刘禅是因为受不了帝位被废的打击，所以才语无伦次，甚至有点疯疯癫癫。

“那奸臣可是叫董卓？”刘禅并不愚钝，他心中的记忆逐一印证了唐姬的回答。

唐姬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