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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内,无人不羡慕那位嫁入车骑将军府的建平郡主。
纵使他曾在沙场上损了手掌,伤了心脉,容颜亦留有旧创。
她依然是将军府内,独一无二的主母。
我对沈君山的情意,从不曾起疑。
然而世事莫测,竟让我于重重帘幕后,亲耳听闻了他向圣上的剖白。
“陛下,您金口玉言,应允我凯旋之日,便准我与建平和离,改娶阿菀为妻。”
“君无戏言,您不可食言。”
再后来,我主动递上和离书,含笑送妹妹出阁,他却一路尾随,追至边关。
我冷眼下令,命人将他拒于城门之外。
“沈君山,莫再来搅扰我的宏图远志。”
此番我被太后传召入宫,本在帘后静候召见,却无意间捕捉到了外间我那夫君与皇上的密谈。
“陛下!您亲口承诺过的,若我此役得胜归朝,便恩准我与建平和离,另娶阿菀过门!”
“天子一言九鼎,岂能反悔!”
我的夫君沈君山,不久前刚在漠北立下赫赫战功。
圣旨封赏,晋为车骑将军。
满朝勋贵同僚前来祝贺,他却眉宇间似有郁结。
我追问缘由,他缄口不言。
直至此刻,我伫立在层层锦帷之后,听着他声声焦灼的诘问。
真相如冰水,瞬间浇透心扉。
“君山,此乃太后的懿旨……” 皇帝语带威严,巧妙地引开了话题。
那日是如何回到将军府的,我已记不甚清。
府邸门前依旧贺客如云,主人家未归,他们便齐聚在大堂内翘首以待。
“要我说,这位建平郡主当真是福泽深厚。姿容并非倾城绝世,却坐稳了车骑将军府独一份的女主人之位。”
“可不是?听闻沈将军年少时早有心属,只因建平郡主战场救他一命,挟恩逼娶,才成就了这段姻缘……”
我步入大堂时,窃窃私语仍未停歇。
侍者被我用眼神止住通禀。
待他们惊觉我的存在,已过去小半炷香时光。
众人立时噤声,彼此面上皆是惶恐不安。
“郡主,我们……”
“无妨,接着说,本郡主听着便是。”
我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悠然在上首落座,示意婢女为堂上诸人奉茶。
可惜,这些人心虚胆怯,且实在不够坦荡。
听过那些诛心之语,再灌多少蜜糖般的奉承,都显得虚假不堪。
沈君山迟迟未归,我便没了应付的兴致,寻了个由头打发宾客散去。
无人提及“阿菀”。
那是我的同胞妹妹,比我年幼几岁。十三岁那年就被选入深宫,养在太后娘娘膝下。
如今,已是御前掌印的六尚女官。
与沈君山成婚五载,我从未疑过他的真心,更未曾料想,他心之所系,竟会是我的亲妹黎菀。
是夜,冷雨敲窗,连绵不绝。
我的右手腕骨处,那旧年的伤开始隐隐作祟,酸疼刺骨,丝丝缕缕渗入骨髓,辗转榻上,彻夜难眠。
黄昏时分已有军中副将来报:沈君山今夜奉命巡视京畿,不得回府。
那副将退下时,瞥我的眼神中似乎暗含一丝……怜悯?
实在荒谬。
我建平郡主,何时竟沦落到需人怜悯的地步了?
这一切,皆是拜沈君山所赐!
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沉沉浮浮,恍惚又置身于漠北酷寒的雪域荒原。
那一夜奇袭,为焚毁北雍囤于边城的粮草……
我们中了埋伏!漫天流矢如倾盆黑雨,席卷而来,那是地狱魔爪伸向人间的寒光……
冷汗涔涔中,我猛地睁眼。
床边围满了忧心忡忡的侍女。
“郡主!您总算醒了!”
这时我才发现,屋内站满了人影。
“姐姐!你已高烧昏迷两天两夜了,快躺好!” 妹妹黎菀正与几位太医低语,见我转醒,急忙奔至床边。
我竟昏迷了两日?
缘何染上这凶险的高烧?
“郡主!您五年前漠北重伤,除了腕上疤痕,更有寒毒入侵心脉!此番更要加倍珍重调养!切记夜寝紧闭门户,万不可再轻忽己身!”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也是看着我与黎菀长大的,此刻言语严厉,如同训诫自家晚辈。
“沈君山人呢?!他这个当丈夫的怎么当的!姐姐病重至此,他竟不闻不问?” 黎菀悬着的心刚放下,火气便直冲顶门,厉声责问。
一旁侍立的军中执戟郎略显尴尬。
面对这位御前红人的诘问,年轻兵士一时语塞。
“阿菀,京畿重地安危系于一身,责无旁贷,莫要怪他。” 我淡声劝解。
毕竟,若易地而处,沈君山的死活,我多半亦是懒得过问。
此病来得汹涌,圣上格外开恩,准了黎菀几日假。
她在将军府伴我三日后,晚饭时分便需回宫当值。
晚膳前,沈君山风尘仆仆地踏入门槛。一身银甲未卸,见到黎菀的刹那,眼底漾起难以掩饰的欢欣。
我冷眼旁观,不动声色。
“阿菀,” 我执箸为她布了块鱼肉,“你年岁也不小了,当真不曾考虑过终身大事?”
她吃得津津有味,眯眼享受着鲜美,摇头道:“在御前当差甚是有趣,嫁人有什么意思?爹娘遗愿,只盼我们姐妹一生恣意随心。” 她语调轻快。
我眼角余光悄然瞥向沈君山。
果然,他眼中的光彩刹那间黯淡下去,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余下时间,席间不过是姐妹间的闲话家常。
时辰将近,我与沈君山一同送黎菀出府。
行至府门,我唤道:“将军。”
他身形微顿,大约以为我要留他同归,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我展颜浅笑:“宫中未遣仪驾来接阿菀,劳烦你这个做姐夫的,替我送一程。”
府门高悬的灯笼下,我立于阶上,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
我的妹妹黎菀,我深知她的性情。自由烂漫如雏鸟,断不会甘于囚入后院的金丝笼。
沈君山没有机会。
而我,亦不打算再给他半分机会。
回到内室,目光投向角落那悬挂已久的角弓。
我伸手,尝试引弦。
右腕骤然剧痛如裂。
“郡主不可!”贴身侍女惊呼着扑来,“太医再三叮嘱,您这手……”
我将那沉甸甸的弓掷入侍女怀中,语气决然:“去,把它卖了。”
侍女错愕,难以置信:“可这是将军为您生辰特意搜罗的名家……”
“不错,”我斩钉截铁地重复,“如今我不需要了,拿去换成现银。”
见我意决,侍女只得讷讷应下,抱着弓退了出去。
月上中庭,清辉洒落庭园。
我独自在院中凉亭置酒,自斟自饮。
一杯未尽,身后无声无息多了一道人影。手中杯盏被毫不客气地夺去。
“病体才将将见好,便又开始放纵,是也不是?” 他拧着眉头,语带责备。
从前,他亦常是如此。
我总道他是深恐我损及根元。
如今,或许是我心境已变,再听这关切之辞,竟品咂出几分不胜其扰的厌烦。
“不过是暖身的桂花酿,浅尝无碍。” 我伸手想去抢回酒杯。
许是大病初愈,身体虚浮,兼之薄酒上头,脚步竟踉跄不稳。
倒是沈君山顺势搂住了我的腰肢,将我稳住。
他将酒杯置于石桌,一手却轻轻抚上我的面颊。
丫鬟捧着典当良弓的银票来回禀。
我让她去采买些吃食,分赏给府中的一众仆役。
沈君山被京中的皇子们邀去京郊围场狩猎。
我本以为他少说也要三日后方能回转。
怎料,深夜我正要安寝,房门竟被人猛地推开。
他挟着一身凛冽寒气闯入,面沉如水。
手中,赫然握着那张弓。
“这张弓,缘何会在三殿下处?”他指节攥得发白,骨节清晰可见。
“我典当的呀。”我慵懒地倚在软榻上,指尖捻着手中的话本,漫不经心道,“将军这份生辰礼倒真值个好价钱,足足让我白得了三千两雪花银。”
“银子我已悉数分给下人了,权当是犒劳他们当差勤勉。”
“怎么,将军莫非要为这点银钱与我计较?”
“罢了,”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既是我赠予夫人的物件,夫人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言罢,他转身即走,仍攥着那张弓。
想来,是急着去送还它如今的主人。
我原还存着一丝念想——倘若他知晓我将他赠与的生辰贺礼转卖后,能有一分半点的震怒,那至少证明,这五年夫妻情分,在他心中仍有一丝牵动。
谁知,又是我赌输了。
三日后,漠北派遣的和谈使臣抵京。
圣上为示宽厚,特在皇家避暑行宫设宴接风。
帝京的皇亲贵胄、勋爵门阀齐聚一堂。我随沈君山步入大殿时,黎菀正侍立在皇帝左近。她见我进来,虽克制地点头致意,眼底那抹掩饰不住的欢欣雀跃却骗不了人。
黎菀大概从未留意到,沈君山每一次见到她时,亦是这般眼神。
过往我已察觉些许蛛丝马迹,只是不愿深究,刻意忽略罢了。
宴饮过半,丝竹悠扬,舞姬正随乐翩翩起舞,却被漠北使臣席位上的一位男子出声打断。
那人虽只一身仆役的粗布蓝衣,但眉宇间那股掩不住的贵气昭然若揭。
他指名道姓,要皇帝的御前女官黎菀如同舞姬般献艺,以娱宾客。
月前那场战事,漠北虽败,我方亦是折损惨重。此刻谈判桌上的筹码,依旧是旗鼓相当。难怪此人敢在如此场合嚣张至此。
满殿霎时寂静。
包括那旋涡中心的阿菀。
第一个拍案而起、厉声怒喝的,竟是沈君山。
“拓跋川!休要欺人太甚!”
霎时间,殿内所有帝都世家的目光齐刷刷聚拢过来,尽是惊疑与探究。太后与皇帝尚未言语,我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也未开口。
向来沉稳寡言、如山峙渊渟的沈少将军,却已先失了态。
我在心底轻叹一声,抬手按住沈君山的手臂,举杯起身。
“仅仅跳舞有何趣味?七殿下亦是行伍出身,不若同我这个‘弱质女流’比比箭术如何?”
待听到沈君山唤出“拓跋川”三字,我方才忆起,我们应是战场上见过的旧识。
我身上那些经年的旧伤,泰半拜他所赐。
他似乎也认出了我,举杯与我遥遥相碰,笑容玩味。
“原来是建平郡主。”
“久违了。多年未在边关得见,还以为落阳谷那一役,真将你埋骨其中。”
“别来无恙。”
阿菀替我取来长弓,眼中满是忧色。
“姐姐,你的手……”
“无妨。”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退回到原本的御前位置。
宫中宽阔的校场上,早已立起数个草人箭靶。
这张弓,牛角为背,牛筋为弦,弓弰之上,刀刻着两个小字——
建平。
这是父亲在我及笄之年送的生辰礼。出嫁时,我将它留给了黎菀。
我原以为,沈君山所赠的那张良弓,会伴我余生。
“建平。”沈君山跨步到我身侧,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高台上那些窥探的视线。
他压低嗓音:“莫要任性。”
我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笑意:“你当知晓,我行事从不任性。”
说话间,我活动了一下手腕,从宫人呈上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箭。
箭尾并非寻常的雕翎,而是经过改制的风羽式样——只因南方所贡的最上等翎羽,早已尽数制箭,送往了前线军营。
“你的手……”他眉峰蹙得更紧。
若是外人瞧见此景,怕又要赞叹建平郡主与沈将军伉俪情深,夫妻同心。
这戏,又是做与谁看?
“与你何干?”
“与我无关?黎建平!你若输了,丢的岂止是你一人的脸面!”沈君山眼中隐含愠怒,摇头低斥。
可惜啊——
拓跋川当众轻辱黎菀时,他能因之热血上涌,不顾一切挺身相护。
怎就不见他想过,替我这个结发妻子辩驳半句?
“沈将军,切莫小觑了我。”
我推开他,快步走到校场中央,微微一礼,向皇帝致意。
拓跋川立在一旁,鹰隼般的双眸紧紧攫住我,如芒在背。
“七殿下还待何时?”我已拉开架势。
“黎建平,你倒真是一点未变。”他扯出一个极不善的笑容,张弓便射。
长箭裂空而去!
按约定规则,每人需各射中三个被宫人抛出的移动陶罐靶。
但我知道,我只有一箭的机会。
以我如今手腕的伤势,撑不住第二箭。
令哨骤然响起!
宫人猛地将陶罐掷向高空。
拓跋川狞笑一声,手中弦惊!
锐利的呼啸声刺破空气。
那陶罐被箭矢撞个正着,瞬间四分五裂!
他得意志满地扭过头来,似要炫耀。
我的箭,也在同时离弦!
但我的箭尖,却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那支箭的尾部,硬生生将其破开为二!
破箭之矢余势不减,倏然穿过空中尚在飞行的陶罐中心,稳稳地钉在了校场正中的草人靶心上!
彼时,场中风声猎猎。
偌大的校场,在刹那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须臾,随着皇帝一声石破天惊的“好!”,雷鸣般的喝彩轰然爆发!
“姐姐真乃神射!”黎菀站在远处,激动得几乎跳起来。
我将微微颤抖的右手悄然负于身后,强压下腕间钻心的剧痛。
望向拓跋川那彻底阴沉如锅底的脸庞,我挑衅地扬起了下巴。
“如何?认输否?”
“再来!”他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阴鸷,竟真要重新比过。
我淡然一笑。
身前,一抹玄色的身影已挡在了我的面前,挺拔如山岳。
是沈君山。
“七皇子若意犹未尽,沈某愿奉陪到底!”
拓跋川冷冷瞥了我们一眼,猛地将手中弓掷给随从,悻悻然对皇帝敷衍了几句场面话,承认落败,便随使团众人悻悻离去。
皇帝龙颜大悦,问我有何所求。
我,要了陛下一个允诺。
至于这允诺为何,此刻尚未想明。
回到将军府中,我的右手腕已肿如发面馒头。
贴身的小丫鬟取了冰来替我敷着,眼圈通红:“郡主怎地这般不顾惜自个儿的身子!”
“横竖此手已难再提刀上阵。能挫一挫北雍狼崽子的气焰,我心头快意。”我说。
是啊——
离开漠北烽烟已五年,我成了沈君山的将军夫人。
世人皆羡我荣华安稳。
我却只觉日子寡淡乏味。
从前尚可凭着对沈君山那份自以为的情意支撑。
如今,是半点敷衍也不想再有了。
北雍使团进京,沈君山需负责护卫,自是夜不归府。
未曾想,白日强行挽弓之后,腕上的旧伤竟在夜间反弹得如此厉害。
我痛得浑身冷汗淋漓,被褥几近湿透。
丫鬟只得夤夜急召了值宿的太医前来。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以金针为我刺穴镇疼,两个时辰之后,那噬骨的痛楚才渐渐如潮水退去。
窗外,天色已呈鱼肚白。
“建平啊,你再这般逞强,叫老夫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你九泉之下的爹娘啊!”老太医捻着银针,语重心长。
“即便要为阿菀出头,也得量力而行。你这腕伤若再不静心调养,恐怕日后真就……”
我垂首,目光落在手腕密密麻麻的细针之上,嘴角牵起一丝苦涩自嘲的笑:“如今这副残躯,原也与废人无异了。”
“后悔了?”老太医叹息着,小心翼翼取下一根根金针。
“悔了。”
这声音刚落,我便微微偏过头,望向了刚踏入内室的男人。
他一身甲胄未卸,风尘仆仆,仍带着宫城外夜露的清寒。
“将军。”老太医连忙起身见礼。
“黎建平。”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
“你说过,此生都不会后悔。”
沈君山几步逼近,不由分说攥紧了我的另一只手,迫得我只能抬起眼与他对视。他的指尖滚烫,力道大得让我手腕生疼。
“将军,当年少不更事时说的糊涂话,当不得真。”我试图挣开他的钳制,换来的却是更深的禁锢,指节几乎要嵌入皮肉。
“将军……”一旁的老太医和几个小丫鬟面露忧色,想要上前劝说,却被他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通通斥退了下去。
殿内霎时只剩我们两人。不知哪句话触了他的逆鳞,他骤然暴怒,手臂猛地一扬,将手边桌上一整套上好的白瓷茶盏尽数扫落在地。
“哗啦——!”
尖锐刺耳的碎裂声在静室里炸开,雪白的碎片飞溅开来,零落满地狼藉。
“对!当年你就不该救我!”
他的吼声裹挟着失控的怒气。我望着他因盛怒而扭曲的面容,那飞扬的浓眉,紧绷的下颌,仿佛瞬间与五年前落阳谷风雪中的脸重叠在一起。
那一次,他轻信了所谓“敌方投诚细作”的消息,急于立功,带着三千轻骑奔袭,一头扎进了北雍皇子拓跋川精心布置的陷阱里。等我闻讯急赶过去时,他已被逼入绝境。
漫天风雪里,是我用尽全力扑过去,替他挡掉了那支直取后心的致命弩箭。随后的大军反扑,才逼退了拓跋川。
而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一只几近废掉的手和受了重创的心脉。
“战场救人,我黎建平,从未后悔。”我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砸在残留的瓷片脆响上。
“沈君山,”我静静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我只后悔当年,为何要点头嫁给你。”
大婚那夜龙凤双烛燃得通亮,他挑起盖头的喜秤尾端还缠着红绸。皇帝钦赐,太后主婚,帝京里谁不羡煞这场姻缘?
“我从没想过,”我胸口闷痛,几乎要喘不上气,“这一纸婚书,于你沈君山,竟是五年的牢笼与枷锁。”
“若你早些坦诚相告,心中早已另有所属,是那刻骨铭心的心上人,我黎建平,定不会踏入这将军府半步!”
我转身,从软榻旁侧的小抽屉深处,摸出一个落满尘埃的檀木匣子。打开铜扣,里面端端正正地躺着那份从未有过折痕的婚书。上好的洒金宣纸,墨色犹新,以极为精致的簪花小楷书就,彰显着帝后的恩宠与无上荣光。
“正好,皇上早先欠我一个允诺,”我指尖拂过婚书冰凉的纸面,抬眼看他,“不如就此两清。我去求一道恩旨允我们和离。此后山高水阔,你欲娶谁为妻,都凭你的本事。”
“不行!”
我以为他会如释重负地应下。
可他竟斩钉截铁地拒绝。
他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和离!我绝不与你和离!”
这突如其来的悖逆之语让我彻底怔住。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荒唐戏码?
我还未及追问缘由,门外便响起了亲兵急切的回禀声——京畿大营突发军务,亟需将军亲往巡视。
他正可借此由头,狼狈地抽身而去,仓皇避开了我探究的目光与即将出口的质问。
次日,我在府中见到了黎菀。
这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妹妹,往昔每次见我都带着鲜活灵动的笑意,今日却低垂着眼眸,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哀伤与浓重的歉意。想起昨日沈君山那反常的决绝态度,心中模糊的猜测瞬间清晰。
黎菀一眼便瞧见了我那只又被厚厚绷带缠裹的手腕,霎时红了眼眶。她扑上来紧紧抱住我,滚烫的泪水顷刻便濡湿了我的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姐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从前真不知道沈君山他竟……”
“你知道了?”我叹息一声,轻轻拍抚着她因抽噎而颤抖的背脊,抬手取过一旁锦帕,替她擦去斑驳的泪痕。
黎菀怕我使力牵动手腕,忙不迭抢过帕子胡乱抹着自己的脸。
“昨日他……他来找我……说了那些……那些糊涂心思!”她带着哭腔和难以抑制的怒意,“我当场就将他痛斥了一顿!”
“我还说,他若真敢存了心思与你和离,这辈子我黎菀与他势不两立,永为仇敌!”
妹妹的维护之言掷地有声。可我的心,却在这番袒护中,一点一点地沉入冰寒刺骨的湖底。
原来——
他昨日那般固执地拒绝和离,不过是因为阿菀放了狠话。他怕彻底失去阿菀。
“阿菀,”我稳住声音里的颤抖,清晰地告诉她,“这一次,是阿姐自己想离开。”
“这座将军府,我一刻都不想多留了。”窗外高墙飞檐的阴影投下,压得人喘不过气。“阿菀还记得吗?阿姐年少时的心愿。”
黎菀重重地点着头,泪珠簌簌滚落。幼年爹娘早逝,我们姐妹被接入宫中,由太后娘娘抚养长大。虽锦衣玉食,但骨肉相依,彼此就是这世上仅存的至亲与依靠。
“陪姐姐出去走走,”我牵起她的手,朝门外走去,“顺便瞧瞧,有什么合心意的宅子可置办。”
将军府门前,车马早已备好。丫鬟正要搀扶我上车,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动作。
循声望去,竟是拓跋川。
他一身色彩明艳的北雍骑装,黑发编成细辫缀着银饰,在这帝京长街的人流中,显得分外扎眼。自宫宴上被沈君山揭穿身份之后,他便再未刻意掩藏行迹。
“黎建平,”他勒马停在数步之外,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的审视,“几年不见,总不至于连骑马都忘了吧?”语气带着他那惯有的刻薄腔调。
黎菀利落地撩开车帘将我半扶半抱送入车厢,随即探头出去,毫不客气地对着拓跋川龇牙:“我姐姐乐意坐马车就坐马车,干你屁事!”
她自幼便是牙尖嘴利的性子,即便成了御前掌事大宫女,顶多是在处事上沉稳了些许,骨子里仍是团一点就炸的火。
“呵,有趣。”车帘外传来拓跋川低沉短促的几声笑。再望去时,他那匹神骏的黑马已载着他,扬鞭策马,身影迅速消失在街角尽头。
他走得突兀而悄无声息,没留下只言片语。这诡秘的行止,却在我心底投下一丝若有似无、令人不安的阴影。
帝京繁华,专司房屋买卖的牙人数不胜数。黎菀很快挑拣出几个口齿伶俐、颇富眼力的,同他们细细商谈了一阵。她总是这般利索,不消多时,便为我物色好了几处待看的宅院。
约定了具体看宅的时辰,我先送黎菀回了宫禁森严的皇城,才独自坐着青帷小车,慢悠悠地碾过熟悉又陌生的街巷,返回那座已然失却暖意的将军府。
轿帘轻晃,思绪亦随之飘摇。我还记得那日披红挂彩被抬入这座府邸,耳边是震天的喜乐和喧嚣的喝彩。红绸盖头之下,心中是满溢的欢欣与笃定。
我与沈君山,自年幼起便在宫中相伴,及长又同赴漠北疆场,多少次背靠着背浴血厮杀。那时真以为,这份从情谊到生死相托的情分,足以筑起此生不渝的安稳。
如今才恍悟,这世间的幸福,从来不是倚仗旁人所赐,尤其是男人。唯有自己掌握,才是真实可靠。
宅子看了不少,过程不算有趣,但总算一日奔波下来,跑了五处地方,最终还是择定了一所。
位于城北永宁坊,距宫城不远,方便黎菀时常往返探望。最重要的是,远离沈君山的骠骑将军府邸,远到他鞭长莫及。
收拾行装准备迁居前,我递牌子入了宫,本想直接去面圣,却在半途被太后宫中的心腹侍女截住了去路。
慈安宫内,药气袅袅。太后娘娘依旧一身华服,凤钗流苏熠熠生辉,只是病痛缠身数年,那份雍容气度中不免添了几分恹恹的倦怠。
我陪着小心侍奉她用了汤药。手腕乏力不稳,连端个小巧的药碗都要靠侍女在旁扶持。
太后的视线落在我那只缠着布条、微微颤抖的手腕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叹惋与痛惜:“宫宴上见你主动执壶发难,哀家还道是手上的伤已然大好了。”
“太医院首轮番训诫过臣妾了,娘娘您就饶了臣妾吧。”我尽量让语气轻松些,如同年少时在她膝前撒娇的少女时光。
“建平,”饮罢汤药,太后挥退了宫人,只留我们两人,目光如炬,“今日去见皇帝,是预备同他说什么?”
她的开门见山在我意料之中。
“请陛下下旨,恩准臣妾与沈君山……和离。”话说出口,心头反倒松快了大半。
“你……”太后神色震动,虽有预料,亲耳听到仍不免深吸一口气,“建平,非是哀家执意要拦你。”
她语重心长,带着浓浓的担忧:“若你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海阔天空,你想去哪,哀家绝不阻拦。”
“可你如今这身子骨自己最清楚。心脉受损,手腕重伤……”她话语微顿,不忍直言,“若真有个山高水远的万一,叫我这老太婆,叫阿菀那丫头,叫……怎么放得下心?”
太后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她咳嗽两声,命宫娥将我搀起。
“建平,或许那日……哀家就不该召你过来,让你听见那些话。”
我摇头,心酸却也释然:“是臣妾该多谢太后娘娘,让臣妾……从那做了五年的大梦里,惊醒过来。”若一直蒙在鼓里,扮演着一个痴情的傻子,那该是何等的悲哀?
“既然你心志已决,”太后闭上眼,疲惫地摆了摆手,“那就去吧。天广地阔,随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这语调,与当年将我和阿菀初次接入宫时,轻声安抚我们的话语竟奇妙地重合。总有些深宫岁月也磨不掉的温情,一脉相承。
皇帝那边,显然也早有准备。
或许,从校场点兵之时,他点头许诺的那一刻起,就已预料到今日这道圣旨的模样。
和离的旨意当日下午便颁下了。
听闻传旨公公带着圣谕匆匆赶到京畿大营宣旨,沈君山竟当众声称自己方才巡视时不慎摔断了腿,无法跪接圣旨!又不便直接将公公撵回,竟干脆将公公“请”回将军府内,单独安置了一间上房,每日珍馐美馔、周到款待,将公公“供养”了起来,对外则对圣旨避而不接!
如此离奇荒诞的抗旨行径,一夜之间,便成了帝京城里街谈巷议、茶余饭后的头等笑谈。
雪花悄然点缀着帝都新宅的琉璃瓦顶,我裹在厚实的狐裘里,懒洋洋地挨着暖炉,手中闲适地翻弄着才子佳人的话本。窗外,今年的初雪正无声飘落。
一阵脚步声打破静谧,阿菀裹挟着门外清寒撞了进来,帘隙间灌入的风雪凉意刺得我喉咙一痒,忍不住低咳起来。她见状慌忙退了出去,在外头仔细掸掉了一身风霜,才又重新踏入内室。
“姐姐,你的身子……”她的忧切溢于言表。
“无妨。”我轻轻拍抚着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前日老太医来请过脉,愁容满面地告知我,寒气早已深入肺腑,心脉受损甚重。他捋着已然愁白的两鬓,坦言寻不到根治之方。于我而言,生死枯荣,这些年看得太多,倒真不萦于怀了。
阿菀在我身侧坐下,边剥弄金黄的蜜桔边愤愤不平:“沈君山那个混账东西,惹出事端却不敢担当!丁公公至今还被他扣在将军府里,陛下竟也毫无责罚之意!”她啐了一口,继续道,“还有北雍那狼子野心的世子,如今成日往陛下面前跑,竟还提出要……”
话至此节,她骤然住口。
我敏锐地捕捉到异样,抬眸凝视她。
她却心虚地别开了视线。
“阿菀。”我轻声唤她,语调沉了几分。从小到大,这低沉的腔调她最是明白:若此刻还不吐实情,我当真要恼了。
“北雍世子……是要为他胞弟求一门和亲。”此类密辛,本不该由她泄露于我。
“陛下如何回应?”我捻起一瓣清甜橘子送入口中。
“能不兴刀兵自然最好,只是这和亲的人选,陛下斟酌至今,仍旧举棋不定。”宫中年岁相当的两位帝女,无论嫁出哪位,对圣上来说都是剜心之痛。
“其实我倒觉得有个极合适的人选……”黎菀俏皮地冲我眨眨眼。
我心头猛地一跳,瞬间猜中了她的心思。正要出声打断,外间却骤然喧哗起来。
“郡主在内休憩!待我通禀!”
“尔等擅闯,岂非对郡主大不敬!”那是郡主府门房与丫鬟焦急的示警声。府中几个伶俐的丫鬟还是阿菀亲自挑选,得了皇帝与太后的首肯从宫中派来的。眼下的乱象虽尚未分明,却足以警示我:平静已被悍然打破。
阿菀最见不得这等聒噪蛮横,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挺身立在门扉处,对着那群气势汹汹、甲胄在身的兵士叱道:“闹什么闹!我姐姐需静养!若因此病情加重,你们谁担待得起!”
领头的青年将官同样气盛,自是不肯在黎菀面前示弱,高举手中文书:“京兆尹急令!昨夜北雍七皇子于驿馆遭人谋害,尸身旁赫然遗有贵府令牌!特请郡主殿下移步,协助盘查!”
拓跋川……死了?!
心神剧震,指尖捏着的话本“啪嗒”一声,滑落在地。
既是牵涉了命案,阿菀便不好再强行阻拦了。我没有被送往京兆尹衙门,也未被投入刑部大牢,而是直接被带进了禁宫深处,跪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直面陛下的垂询。
金殿之上,北雍使团声声泣血,刀锋般指向我。
“说!尔等加害我北雍七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事情本非我所为,若我知晓缘由,此刻怕已能支起摊子在街边卜卦为生了。
“建平,”皇帝的声音自御座沉沉传来,“七皇子遇刺当晚,你在何处?”
“臣女昨夜一直闭守府中,未曾外出。”我挺直脊背,应对清晰而沉稳。
然而,这份辩解在北雍使臣听来,却空洞乏力至极。
“皇帝陛下!”为首使臣怒视着我,转向御座控诉,“我北雍携诚心前来和谈,尔帝京之内却暗藏奸宄,胆敢害我皇子!此事,恐难善了!”他语带威胁。
“那北雍意下如何?”陛下显然也不欲多费唇舌与之周旋。
那使臣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语声陡然转厉:“自然要严惩凶手,永绝后患!此女构陷两国邦交,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千刀万剐”四字如冰锥刺入我的意识。
正欲开口辩驳,殿门处一阵骚动,守备的禁军竟未能拦住一人——沈君山如疾风般闯了进来!
“谁敢动她分毫?!”他大步流星行至我身侧,伸手欲将我扶起,对着御座拱手,“陛下!北雍七皇子遇害之时,臣正在建平郡主府中与其小酌,臣可为证,此案与郡主绝无干系!”
沈君山……
此子果真胆大包天,这般杜撰的伪证,竟能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你信口雌黄!”北雍使臣怒不可遏。
沈君山只回以冷冷一瞥:“内子可为臣佐证,臣亦有内子为凭。敢问使臣阁下,又有何实据,能断定沈某所言有虚?”
“你——!”那使臣气结语塞。
此刻,若我推翻沈君山之词,不仅将使天朝颜面受损,更难免令我们二人背负欺君之罪,一场牢狱之灾断无幸理。说到底,陛下终于有了足够的理由将缉捕之事暂缓,亦给了我查明真相的喘息之机。
北雍一行数十名使臣,在帝京盘桓近半月,两国和谈诸般条款早已议定,唯独和亲人选,拖延至今。孰料横生此等枝节!
步出御书房,黎菀早已候在外头,见我安然无恙,急得通红的眼眶才终于松弛下来。
“姐姐!你无恙否?”她几乎是扑过来将我抱住。
“无碍。”我摇摇头。
落于身后的北雍使臣也跨出门来,眼见我与黎菀劫后余生般的亲昵,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重的冷哼。既无铁证,他们暂时奈何我不得。然而,我从那些充满敌意的眼神里读到了蚀骨的恨意——他们已将我视作弑杀七皇子的元凶,只待时机将我一举成擒。
“多谢沈将军援手。”一直到他送我至新宅门前,我方转身,颔首致意。
“建平……”他却以臂抵住门扉,眸光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一句低沉的祈求,“我们……别和离了,可好?再给为夫一次机会……”
“沈君山,”我平静地凝视他,“明日便让丁公公回宫罢。这等掩耳盗铃之举,于你我有何益处?”
他抵门的手缓缓放下,整张脸沉入宫灯摇曳不定的暗影里,沉默得如同夜色中凝固的雕像。
良久,他喉间似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我知道了。”
翌日晨起梳洗方毕,侍婢便送来了沈君山遣人递交的和离书。
墨色如新,字字分明。
我将那份还带着墨痕的和离书仔细收好,唤来管家。
在拓跋川的尸身侧近发现郡主府令牌,此事本身便是最大的蹊跷。迁入这座新邸不过旬月,竟已能让人趁隙作下手脚。看来,府中的人心暗流,是该好好梳理一番了。
管家诚惶诚恐,捧上了府内所有仆役的名册簿子。
“是小的疏于管教!”他战战兢兢地回禀,“方才查实,马房一名马夫,前日告假归家,谎称老母病危亟需照料,竟趁机盗走了府中的令牌。”
我从名册中翻找出那人的记载,指尖轻点。
“你且继续追查,我自会带人前去探访。”
正要递还名册时,管家却面露难色地起身,挡住了我的去路。
“三殿下……派了府兵将郡主府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出入。”
好啊——
真是做得绝。
案子尚未明朗,竟已迫不及待要将我圈禁起来。
“郡主!郡主!”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指着大门方向,“黎菀姑娘来了!还带着沈将军!也被挡在门外,正……正与守卫争执呢!”
唯恐黎菀冲动之下吃亏,我即刻起身奔向府门。
厚重的大门开启,眼前景象令人心下一凛——足足百名禁军甲胄森严,刀枪林立,将府邸门前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如同铁桶!矛尖映着寒光,冷气森森迫人。
“谁给你的狗胆敢堵我姐姐府门!”
“陛下尚未降旨,何来拘禁一说!滚开!”
黎菀清脆而焦躁的怒斥清晰地穿透门廊而来。
黎菀的声音清脆得很,掷地有声。
见我出来,黎菀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阿姐!”
她着急唤我。
禁卫军们也纷纷看了 过来,领头的人我还认识。
当年落阳谷一战,先锋营的百夫长晁扬。
我之所以认得他,是因为我带人去救沈君山的时候,起初的响应者寥寥,而晁扬,便是其中之一。
昔年同袍之情,也算是仍在。
“建平郡主。”
他拱手,同我行的是军礼。
我颔首致意。
“你们先回去吧。”
我看着黎菀,摇了摇头。
我能够看出她的担忧,毕竟拓跋川之死,兹事体大。
北雍那边的使臣们,对我恨得咬牙切齿。
“阿姐!他们不能这么监禁你!我去找皇上求情!”
“阿菀!听话。”
我赶紧喊住了黎菀。
当朝三皇子做事,向来只听他父皇一人的命令。
如今敢动用禁卫军,围了我的公主府。
这背后是谁下的令,可太清楚了。
正如黎菀所说,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拓跋川这一死,若短期内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怕北雍不会善了。
边境两城连着打 了快十年的仗,多少妻离子散,生离死别。
这不是皇帝想要看见的,也不是我想要看见的。
“沈将军。”
我扭过头去,唤了一声。
沈君山看似十分平静,抬头望向我。
“我人在困顿之中,凡事都不便出面,我府中有一个在马房干活的伙计,前几日告假归家去看望他重病的老母亲。沈将军可否 替我这个主人家跑一趟,看看老人家的身体如何了?”
“好。”
他没有丝毫犹豫,点头应下。
不知为何,我见他的眼神,望向我的时候,总是带着丝丝缕缕的歉意。
何必觉得抱歉呢,沈君山。
如今我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的。
把案子查清楚,是你我作为郡主与将军的责任。
晁扬不是听不出来我与沈君山明着传递消息,但他也不管。
晚上,我正坐在窗下看书。
忽得窗外的荷花池里有什么细微的动静,我正准备往外看去,却见一个身影直接从荷花池里蹿了出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歹人,正准备呼救,却被他捂住了嘴。
“是我。”
他一说,我便听出来了,是沈君山。
他摘下脸上的面巾。
翻窗进来之前,他已经将分水衣丢在了窗外。
“查到了?”
我走回软榻前,坐下来。
手中把玩着一把白玉扇子。
“有人去得更早,已经灭口了。”
他垂眸,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来,扔到我面前。
我瞥了一眼,是个绣纹别致的香囊。
“这绣样......”
我又看了一眼,看着看着,倒是看出来点名堂。
“我见过。”
摩挲着香囊上的金线,我恍然间想起。
曾经黎菀靠在我的肩上,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如意囊,是一幅漂亮的凤穿牡丹。
正是如今,香囊上的这一幅。
“阿菀有危险!”
我惊觉。
沈君山也变了脸色。
他立即便要走。
“站住。”
“如今全城戒严,你敢犯宵禁强闯宫城?”
我喊住他,皱眉训斥。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能不能。”
沈君山一如从前,还是没有变过。
“我有办法。”
我们进不去宫城,但有人可以进去。
我喊了晁扬来,拖他给三殿下传讯。
翌日,我便听闻宫中抓着了个什么犯人,听说这犯人差点还伤了皇后娘娘。
我听晁扬与我说起此事的时候,只觉得讽刺。
皇后娘娘......
原来如此。
黎菀得了皇帝的圣命,出宫陪伴于我,顺便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你可别听那些人瞎说什么他挟持了皇后娘娘,我看呐,是皇后心甘情愿被他劫持的。”
“还算沈君山那小子功夫好,才没让那犯人逃了。”
黎菀提起沈君山的时候,依旧是气呼呼的。
竟比我还要生气几分。
“这香囊,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这香囊怎么在姐姐这里?”
黎菀接过我递过去的香囊,左看右看,就是觉得眼熟。
“皇后娘娘前个儿让我帮她绣的,送了两位公主一人一个,里头据说还放了从宝华寺里请来的平安符,为了护佑两位公主健健康康的。”
若非黎菀此刻提起,我都要忘了。
前日里说过的北雍要求和亲,适龄出嫁的两位公主,都是当今这位皇后娘娘的女儿。
为了不让自己的女儿被和亲,处于一己私欲,竟然将边境百姓的安危至于不顾么?
“阿菀,这香囊,是前几日在我府中一个马房干活的伙计家里发现的。”
“那个伙计偷走了郡主府的令牌,虽不知这中间转了几手,但最后这令牌出现在了拓跋川的尸体旁边。”
“这就是为什么北雍国的使臣们言之凿凿,认为是我害了拓跋川。”
黎菀一听,便气得拍桌子。
“这分明就是栽赃嫁祸!”
她柳眉倒竖,眼珠子稍稍转了一下,便觉得找到了其中的关窍。
“帝京的势力盘根错节,沈君山即便是抓到了人,也不一定真的看得住,你帮我个忙。”
我在黎菀的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
她连连点头,但仍旧有一丝疑惑。
“这样真的行么?”
“我们的这位皇帝陛下,平日里看着是位慈父,但在国事面前,从无家事。”
6
黎菀走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外头的虫鸣鸟叫听上去倒是热闹得很。
我坐在房间里,扇着手中的白玉扇子。
说来,这扇子还是从前出嫁的时候,皇后送的。
三天后,我听晁扬来报。
沈君山看守犯人不力,让犯人在牢中畏罪自裁。
“什么都没问出来?”
我摆弄着桌上的沙盘。
近日来闲得无聊,我按照记忆之中漠北边关的样子,做了个沙盘。
晁扬偶尔还会来帮我一起。
“听说那犯人嘴巴硬的很,刑部上上下下的人轮番上阵,连七十二道刑罚都上得差不多了,那犯人还是没有松口。”
晁扬提起来,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这消息于我来说,完全是意料之中。
“送饭的人太不小心,让那小子抢了刀,一下就抹了脖子。”
“沈将军现在就在御书房前头跪着请罪,听说北雍的使臣们又去陛下面前闹了。”
我拍了拍手,将身上的沙子都拍了下去。
“晁扬,你来看看,这沙盘还有什么可改的地方没有?”
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换,把晁扬也给问得猝不及防。
他走上前来仔仔细细得瞧了几遍,摇了摇头。
“郡主若是实在闷得无聊,我让手下的兄弟们再去街上买几本话本来。”
“晁扬,你可要牢牢记得沙盘上的东西,以后 ,能用得到的。”
说这话的时候,外头的日头已经逐渐要落山了。
金色的余晖撒在沙盘的建筑物上。
高高低低的城池与村落。
我仿佛听见了城墙之上,吹响的连绵号角。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建平落日孤城闭。
郡主建平之名,本就是取自漠北。
我的父母,于漠北相识,又长眠于此地。
所以,我自小在漠北待的时间虽不算长,但对它绝对是有感情的。
不管北雍此次打算如何个不善罢甘休,我也不会任凭他们带兵来践踏我们的国土!
事情按照我的计划,往前按部就班得前进。
晚上,掌灯时分,我忽然接到了宫中的传令,命我即刻入宫。
因为是皇后派来的人,晁扬也不敢拦着,只是一面送我,一面也给奉命派人看守我的三殿下送了信。
皇后宫中,灯火通明。
她就在大殿之上正襟危坐,还戴着凤冠。
她远远得看着我。
“建平,年岁大了,规矩也越发没有了,见了本宫居然不跪?”
珠帘之后的女人,声音听起来总有种强行端着威严的模样,听着人十分不舒服。
以前,我还小的时候,皇后不是这样的。
岁月与后宫的阴谋诡计,终于还是吞噬了她。
“娘娘召我有事,不妨直说。”
我虚虚得行了个礼。
皇后轻轻得咳嗽了两声。
“你应该知道,如今沈君山获罪,即便跪在御书房前的时间再长,他也难逃一个玩忽职守的罪过。”
她话里有话。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与沈君山成亲五载,近日虽闹着和离,没想到他对你还是情根深种。”
情根深种?
这词如今听来,不免有些可笑。
“他竟然愿意为了你,故意让守卫松懈,给了贼人畏罪自裁的可乘之机。”
短短几句话,皇后就勾勒出了她所想象的那个故事。
不愧是如今后宫执掌凤印的女人。
不仅有手段,也有想象力。
“他都如此对你了,你就没有什么表示么?”
“建平,我要是你,就自己跑到陛下面前领罪,承认了一起罪过,不让沈君山来背这个黑锅。”
我轻笑了一声。
她显然有些恼怒。
“看来皇后娘娘并不知我与沈将军和离的真正原因。”
“他的生死,如今与我又什么干系?”
“拓跋川的死、那贼人的死,又与我有什么干系?”
本就没有干系,我自然撇得干干净净。
珠帘之后,久久没有声响。
看来皇后也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即便没有了夫妻之谊,他也依旧是战场之上值得托付性命的战友。
对于皇后来说,只怕是没有办法 理解这样的情意的。
“建平,看来你就是不愿意认下这个罪过了?”
“皇后娘娘,人在做天在看。您还是小心些好,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做了什么决定,都要慎之又慎。”
听出了我话中的警告,皇后冷哼了一声,相当不屑。
“来人呐!”
门外,立时便有丫鬟听着声音进来。
丫鬟的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紫檀雕花盘子。
盘子上,放着一个精巧的酒壶。
玉质的酒壶,在皇后殿的烛火映衬下,显得冰冷又华丽。
“这壶酒,是我赏你的。”
后宫之中的手段千奇百怪,我即便没领教过,也听宫中年长的嬷嬷们说起过。
这位皇后娘娘,当年还是贵妃的时候,为了上位,可没少害过人。
“这是牵机药还是鹤顶红?”